“刑天舞干戚”新解–文史–中國作找九宮格講座家網

要害詞:庾信 古典文學

《庾信詩賦選》,[北周]庾信著,譚正璧、紀馥華選注,古典文學出書社1958年2月出書

譚正璧,1978年3月23日攝于長風公園

陶淵明《讀山海經(精衛銜微木)》一首中,關于“刑天舞干戚”句,頗有爭議,年夜多都集中在該句的異文之上,因其較早版本作“形夭無千歲”,然于義未安,宋人則據《山海經》校作“刑天舞干戚”,以為是用了《山海經》“刑天與帝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的典故,意思較為明白,也合適《讀山海經》的標題。這在洪邁的《容齋漫筆》、周必年夜的《二老堂詩話》等書中都有所說起。此后,或主古本,或從意思,聚訟紛紜,無所適從。但“刑天舞干戚”的版本,因其意義顯豁,畢竟仍是略勝一籌,不少陶詩注本,尤其是普及類讀本都選擇了“刑天舞干戚”這一版本的異文。

至于“刑天舞干戚”的意思,則無甚爭議,各注本的注解也都差未幾,幾無異辭:即用《山海經》中典故,刑天在與黃帝的爭斗中掉敗,被砍往頭顱,以乳房與肚臍為眼口,仍然舞動著干戚——普通的注釋都說明作盾牌與斧子——以示照舊堅持著戰斗意志,好比龔斌師長教師的《陶淵明集校箋》就說:“刑天雖無首,猶舞干戚以斗。”一些后世傳播的神話故事里,刑天也被刻畫為無首但卻照舊揮動著斧與盾與黃帝爭斗的斗士。

但是,“干戚”一詞,被說明為純真的盾牌、斧子之類的兵器,卻并非是毫無瑕疵,無懈可擊的。《禮記·樂記》:“干戚之舞,非備樂也。”《明堂位》:“朱干玉戚,冕而舞《年夜武》。”鄭注:“朱干,赤年夜盾也;戚,斧也;冕,冠名也。《年夜武》,周舞也。”又《文王世子》:“年夜樂正學舞干戚。”孫希旦集解:“干戚,《年夜武》之舞也。”由此可知,周代樂舞中,有一種《年夜武》舞,舞者即執干戚,此中的“干戚”是“朱干玉戚”,即作為舞具,象征性的盾與斧。照此說明,刑天之“舞干戚”,并非是真正拿著兵器戰斗了。

但《禮記》中各類有關“干戚之舞”的表述,尚缺乏以坐實“刑天舞干戚”之“干戚”是舞具非兵器的推論,由於究竟“干”與“戚”的原意是盾與斧,“舞干戚”,當然可以說明為舞干戚之舞,但說明為揮動著盾與斧戰斗似也無可厚非,還要了解一下狀況詩文中其他的用例。

較之陶淵明稍后但也同屬六朝大師的庾信《哀江南賦》中,有“官守無奔問之人,干戚非平戎之戰”的句子,是描寫侯景之亂時梁平叛部隊不力,故無法為國度急難奔忙、起不了平定兵變的感化,是以倪璠《庾子山集注》注釋此句云:“戎,謂侯景也,言不克不及平之。二語謂援兵之不力也。”便是此意。開國后第一部庾信詩賦的注本,由譚正璧與紀馥華配合編寫,古典文學出書社1958年出書的《庾信詩賦選》秉承此注,云:“兩句是說那時數十萬援兵在外,相互猜疑,號召紛歧,沒起聲援感化。”這類說明,皆是本著《梁書·侯景傳》中湘東王馳援京師,但救兵卻各自為戰,燒殺搶掠的事務的領悟之詞,并沒有詳細說明文句的意思。如要翻譯二句:“官守無奔問之人”,自無題目,即沒無為了國度奔忙急難的官員; “干戚非平戎之戰”句,若將“干戚”說明為普通的作為兵器的盾、斧,倒也可通:即兵器(也掉往了效率),無法為平定侯景之亂出力,或許因“干戚”為兵器的意思,將它引申指代為部隊,整句說明為馳援的部隊無法平定兵變。如許的翻譯,亦差能人意,于年夜意有害,只是說明時要轉個彎。

但如了解了“干戚”有作為舞具的兵器這一意象后,再來審閱這句話,則干戚說明為舞具,似意義更佳:干戚是象征性的兵器,自非“平戎之戰”,此句正說的是梁軍戰斗不力,如干戚普通,不外是擺擺樣子的。諸本注釋中,倒也有點出這一點的,瞿蛻園《漢魏六朝賦選》說明這句話,就說:“干戚,指古時廟堂樂舞所用的是朱干玉戚。朱干,朱漆的盾牌。玉戚,玉作的戰斧。戎,指侯景。這句說:干戚只是一種象征,而不克不及用來對外作戰。指那時的兵將能幹。”言簡意賅地指出了此句“干戚”作為舞具的象征性與非適用性,一語中的。《漢魏六朝賦選》雖是銖庵師長教師為普及而作的小書,但于此類注釋中,皆可看出大師的手眼與專心。

另一個類似的看法則呈現在對另一部大師普及之作的批駁之中。1958年9月28日的《光亮日報·文學遺產》中,有一篇《讀〈庾信詩賦選〉》的文章,簽名“潘辰”,對譚正璧、紀馥華二師長教師編的《庾信詩賦選》提了不少看法,此中不乏政治性、態度性的題目,好比該書序文中刻畫梁朝的強大時代,用了“全國自上而下都佈滿了歌舞升平的氣象”,即以為:“國民生涯這般苦楚,那里談得上‘歌舞升平的氣象’?關于這一點,范文瀾同道的《中國通史簡編》第二編中說得很明白。假如說梁朝有‘歌舞升平的氣象’,那不外是蕭衍和他那一小撮統治者們在嘔心瀝血罷了。”此類評論政治偏向性過分顯明,有著激烈的時期烙印,在明天看來,意義不年夜。但該文卻又對注釋提出了一些本質性的提出,此中就包含對“干戚非平戎之戰”一句的說明:

如“哀江南賦”的“干戚非平戎之戰”句,倪注把它與上句“官守無奔問之人”聯在一路,說是:“二語謂援兵之不力也”。選注者仍之,說:“兩句是說那時數十萬援兵在外,相互猜疑,號召紛歧,沒起聲援感化。”(頁23)實在這兩句是兩個意思。上句是說救兵不克不及失職,合力救助王朝;下句則是說梁朝重文輕武,抵御侯景不得其方。按:“干戚非平戎之戰”句是用偽“古文尚書”“年夜禹謨”中:“帝乃誕敷文德,舞干羽于兩階,七旬,有苗格”的典故。這是一句用文德取代武力的現代傳說。后來詩人常用此典,如李白的“古風”第三十四首:“若何舞干戚,一使有苗平。”庾信這里也是闡明蕭衍重文輕武,而對侯景如許的人,又是不成能用文德降伏的,是以致敗,所以說“非平戎之戰”。“干戚非平戎之戰”怎么能與救兵沒有起聲援感化聯絡接觸起來呢?

此駁并非非常無力。起首,所謂“援兵不力”也好,“沒起聲援感化”也好,是基于《梁書·侯景傳》記錄的湘東王馳援京師之事的,二句歸納綜合言之,正可言救兵的不力,所以也并未說錯,只是沒有說明詳細句子的意思罷了。援用《尚書·年夜禹謨》“誕敷文德,舞干羽于兩階,七旬有苗格”,以為干戚是宣示文德,又說到蕭衍重文輕武之類,則又嫌過度闡釋:“舞干羽”即干羽之舞,現代樂舞有文舞與武舞兩種,文舞佩羽,武舞佩干戚,即《詩經·簡兮》中的萬舞,以示崇文抑武,故云“誕敷文德”,但“干羽”與“干戚”仍是兩樣的,云“干羽”有“誕敷文德”的意思尚且說得通,但以干戚說之,則有些牽強。(干戚無“誕敷文德”義也不停對,唐人常常將“舞干羽于兩階”,引作“舞干戚于兩階”,如盧照鄰《南陽公集序》以及上文所引的李白詩皆是,但只能在特定的語境中懂得。)但該說明畢竟仍是提醒了“干戚”不妥指純真的盾斧,解作本質的兵器,以為“干戚”確切自己就“非平戎之戰”,于此句的對的懂得,仍是有所輔助的。瞿蛻園的《漢魏六朝賦選》第一版于1964年,此解可謂更早地指明了一個對的的標的目的。

又《后漢書·崔寔傳》記錄崔寔《政論》中的話,則更為明白地表達了“干戚”象征而非適用性,可助懂得“干戚非平戎之戰”:“俗士苦不知變,認為結繩之約,可復理亂秦之緒,干戚之舞,足以解平城之圍。”平城之圍,自要靠陳平的智謀與漢朝的國力才幹處理,“干戚之舞”,天然是“俗士苦不知變”分歧時宜的臆想,毫無用途的。可見,漢代即有“干戚”無助于現實戰斗的比喻,甚至可以說,崔寔的話,能夠才是“干戚非平戎之戰”的出典。(平成之圍是漢與匈奴的戰鬥,“戎”實指侯景,在典故中指的恰是匈奴。)

此刻再回過火來看“刑天舞干戚交流”句在詩中自己的意味,如“干戚”解作象征性的盾、斧,似亦可通,甚至在意思上還更勝一籌:刑天曾經掉往了現實戰斗的才能,只是空懷復仇之志,只能拿著象征武力的干戚起舞而已,也正與“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絕對,都是“不成能完成的義務”,更具東方神話西西弗斯式的喜劇顏色,亦更符結句“徒設在昔心,良辰詎可待”迫不得已的意思。

上面還想再說說上文提到、遭到批駁的譚正璧、紀馥華編《庾信詩賦選》。該書是開國后第一部庾信詩賦的注本,後面有一篇長序,臚陳庾信生平、作品前后分期以及藝術作風等題目,可謂在庾信研討上有著衝破性的意義。序文將庾信生等分為前后兩期,後期生涯如意,是以文學器重辭藻用典個人空間而內在的事務充實;后期慘遭離亂,生涯掉意,是以反而作品變得優良起來。固然用了諸如“封建奢侈”“充實空洞”“具有國民性”等頗具時期烙印的字眼,但現實上基礎秉承了傳統不雅點,以為“庾信文章老更成”“老年末年詩賦動江關”,即其詩賦在暮年離亂之時,是有一個質的奔騰的。

更難堪能寶貴的一點是,二位作者認可了庾信詩賦在情勢上的美。由于那時的評論風尚,良多以為用典、駢體、對仗等,皆是封建文人拽文逞辭,無聊的文字游戲,該文則在批評“普通”駢體、用典、對仗的同時,確定了庾信譽典的奇妙得體,對仗的輕巧機動等,如談到他用典時說:“很多詩文中由于事事用典,使得它顯得奧澀、堆砌,索然無味。庾信的作品中也用典,不外由于他應用得靈活、天然、適當、正確,典故的意思和本身所要表達的能完整分歧地融會在一路……用典不單沒無限制住作品內在的事務的表示,反而年夜年夜輔助了它,用典使得文句蘊藉,在大批的語匯里能含有更多更深入的內在的事務,可以使人發生更多的聯想和豐盛的想象。”在那時的認識形狀下,先抑后揚,波折地確定庾信詩文的情勢美,這也顯示了編者對作品是具有真賞的。

也許是這種“波折的確定”,該書甫一出書,就遭到了不少批評,《光亮日報·文學遺產》1958年就有三篇批評《庾信詩賦選》的文章,分辨是5月10日頒發的簽名“太林”的《對“庾信詩賦選”序文的兩點看法》、9月28日高海夫的《對“庾信詩賦選”的選文尺度和序文的幾點看法》以及下面提到潘辰的《讀“庾信詩賦選”》,此中除了潘辰文章中提到了一些對詳細注釋的看法(此中年夜多亦可商議),其他兩篇則都頗有政治偏向性,以為編者在序文中對庾信仍是溢美過分,選文仍是有浮艷之作的之類。這也許與譚正璧于1955年卷進過《文史哲》胡風案的風浪有關,此事雖在那時已“沉冤平反”,但也應有不少人猜忌他政治不那么對的,對他編寫的書停止審查批評的。不外,這部書出書后不久,就在《光亮日報·文學遺舞蹈場地產》上引出三篇會商文章,也可側見該書的影響力。

家教庾信詩賦選》第二編者紀馥華在《師恩如山,無日能忘》一文中交待了該書的編輯始末,紀馥華原為譚正璧在齊魯年夜學中文系(山東年夜學中文系前身)的先生,深受欣賞,譚正璧因病分開山東后,二人照舊堅持著聯絡接觸,“1956年頭,譚教員寫信給我,問我有沒有愛好編一本魏晉南北朝作家的作品選,由他先容給上海古典文學出書社出書,至于哪個作家,何種體裁均由我決議。我因毫無編選經歷不敢接收,他激勵我說,可以由他把關,于是采用一起配合編著的方法。至于選哪一個作家、選哪些作品、選注何種編製等,都由我先擬稿,教員刊定。由于我是老手,有很多缺乏之處,教員都誨人不倦地修改,并做具體闡明,一切修改都能切中肯綮,給我不少啟示;偶有分歧見解,教員也會仔細傾聽,商酌處理,所以在合編經過歷程中,我學到了很多為人和治學的事理”(該文支出《譚正璧傳》,北京出書社,2016年)。可知該書現實是由紀馥華重要執筆編寫,譚正璧做了把關修正的任務,但最后裁奪皆出譚手,且譚正璧是紀馥華的教員輩,所以簽名在前。

紀馥華有一個筆名叫璧華,是福建省福清縣人。1949年開端,先后在北京輔仁年夜學、濟南齊魯年夜學、青島山東年夜學中國語文系就讀。1952年結業于山東年夜學中國語文系。此后一向在北京從事文教任務。七十年月初假寓噴鼻港,從事編纂任務,曾在古代教導研討社、新亞洲出書社、文達出書社任總編纂,麥克米倫(噴鼻港)無限公司任中文總編纂,噴鼻港啟思出書社任編纂參謀等。業余時光他仍然停止著古典文學的選注任務,在噴鼻港三聯“中先生文學精讀”叢書里,擔負陶淵明、李商隱、李白、李煜四位作家作品的選注者,反應不錯,這也許恰是那時譚正璧師長教師領導他編寫《庾信詩賦選》時打下的根柢吧。

紀馥華假寓噴鼻港后,與譚正璧亦一向堅持著通訊,浙江古籍出書社2021年出書、樊昕編的《譚正璧友朋書札》中,紀馥華的手札支出了二十四通,皆是1970年赴港以后所寫,屬于手札交往比擬頻密的。在這些手札中,數次提到《庾信詩賦選》。如第九通:“今朝國際想要出很多古典文學選本,那本《陰何詩選》不知有無面世之日,我常懷想寫《庾信詩賦選》的那些日子,那是一段多么有興趣義的日子啊!”第十七通又說:“得悉《八百種古典文學著作先容》中亦收有《庾信詩賦選》,非常欣喜,由於那闡明了我們做了一件有興趣義的任務,這可為證,《庾信詩賦選》仍是唯一無二的書,這應回功于您,由於沒有您,最基礎就不會有這本書,您的領導是起決議性感化的。……《庾選》受批評的情形猶記憶猶新,而回想老是甜美的。”信中提到《庾信詩賦選》受器重、受批評的諸多情形,并又提到二人應還有一部未刊的《陰何詩選》。從字里行間可見紀師長教師非常器重這本他初出茅廬時一起配合編輯的小書,或許說是器重與譚正璧師長教師一路編書、追隨他進修時的那段經過的事況,至以“甜美”來描述。紀馥華師長教師亦一向在從事著文學的研討、普及、出書等任務,這恰是譚正璧師長教師在“三身著作”之外,教書育人方面成績活生生的例子了。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